當地時間7月5日,隨著英國大選結果塵埃落定,新任英國首相斯塔默在數小時內就完成了組閣。而第一個受邀走進首相府的接受任命的,是一位身材高挑、一頭紅發的女子。她就是英國新任副首相——安吉拉·雷納。
很難想象,這樣一位出身社會最底層、沒能完成中學學業且常被評價為“潑辣”“粗野”的女性,可以在充斥著牛劍背景和行業精英的英國政壇達到如此高位。雷納的身上究竟有哪些特質?對她的任命又將會給新任的斯塔默內閣帶來什么幫助?
7月6日,英國倫敦,安吉拉·雷納抵達唐寧街10號參加內閣會議。圖/視覺中國
“問題少女”
1980年3月,安吉拉·雷納出生于英國大曼徹斯特東南的斯托克波特鎮。英格蘭西北部的兩條河流戈特河和塔姆河在斯托克波特交匯,形成默西河,再一路向西在利物浦進入愛爾蘭海。這個原本岌岌無名的小村莊在工業革命后迎來人口暴漲,借助水力機械的發展,成為了紡織業中心,生產棉毛制品,尤其是帽子。1884年,小鎮每年要出口600萬頂帽子,甚至連本地的足球俱樂部的昵稱都是“制帽匠”。不過,隨著20世紀下半葉英國工業的逐漸衰落,斯托克波特鎮不復往日輝煌。最后一間帽子工廠在1997年倒閉,小鎮也變得破敗、臟亂,鎮子上的居民大都在貧困和失業中掙扎。
雷納的童年經歷了小鎮衰落的全過程。雷納的父親是個浪蕩子,很少回家。而母親完全不識字,且患有嚴重的躁郁癥,家里的三個小孩只能靠外祖母同時做多份零工養大。雷納14歲就在當地一家夜總會陪酒,抽煙、罵人、打架是家常便飯。
16歲那年,還在讀中學的雷納懷孕了,孩子的爸爸是她19歲的男友。指望同樣年輕且貧困的男方擔起做父親的職責自然是天方夜譚,雷納選擇輟學,在政府的福利房中生下了這個叫萊恩的男孩。
雷納事后回憶,這次懷孕生產的經歷改變了自己的人生。她開始思考要如何照料這個小生命。此時,正趕上布萊爾的工黨大勝,終結了撒切爾夫人和梅杰兩任保守黨首相連續18年的執政。像雷納這樣的人,恰是“新工黨”政府幫扶計劃的重點:連中學畢業證都沒有的單親媽媽雷納得以進入斯托克波特學院,學習手語,并獲得了社會護理專業的二級國家職業資格證書,之后成為一名護理工,終日奔波在本地的獨居老人和殘障人士家中提供照護。
在職場上,年紀輕輕就經歷了社會多年洗禮的雷納也有自己的優勢。她出身社會最底層,很懂得如何與本地的中下層勞工階級打交道。如此“接地氣”的女性很快就被工會看上,擁有超過120萬名會員的英國最大的公共行業工會UNISON吸收雷納成為代表,她最終成為了UNISON在英格蘭西北大區的領導人。此時,雷納剛滿30歲。
斯塔默(左)與雷納。圖/視覺中國
從政之路
在UNISON工會工作時,雷納順理成章地加入了工黨,但此時她更多是以地方黨派政治的對手方出現。雷納代表社工抗議地方政府在公共服務預算上的緊縮政策,與家庭護理服務的私有化提案作斗爭。此時已經結婚并是三個孩子母親的雷納還住在政府提供的福利房中,為和曾經的她一樣深陷于貧困、低學歷、酒精和藥物濫用的底層人士奔走,號召提升他們的工資福利待遇,并通過組織培訓讓底層社工獲益。
雷納的勞動成果透過她精心整理歸檔的記錄可以展現,在幾乎不堪重負的文件架上,擺滿了工友們給她的感謝卡片。雷納在接受《衛報》采訪時說,每當覺得一天過得很糟糕時,她就會翻看這些卡片,上面歪歪扭扭的字會提醒她“自己在做的是怎樣一件事”。在雷納的努力下,雖然時任的保守黨政府大幅縮減了公共服務預算,要求斯托克波特市議會在4年內節約5000萬英鎊開支,地方政府也被迫停止提供很多支持服務,但是斯托克波特政府在工會的壓力下并沒有對這些地區社工進行裁員。事后雷納表示,在緊縮的環境下能保住社工們的工作崗位,就像是“廉價舉行婚禮”,雖然過程不甚完美,但結果總算可以接受。
2014年,在工會工作中嶄露頭角的雷納被選為工黨在大曼徹斯特地區萊恩河畔阿什頓選區的國會議員候選人。在2015年的大選中,雷納無懸念勝選,成為這個老工業基地選區183年歷史上的第一位女性國會議員。雷納在她的首次議會演說中表示,自己“要繼承前任議員們的遺產,繼續走在為選區人民服務的道路上”,“不過,我無法穿上前任們的皮鞋,因為我只穿三英寸高、花花綠綠的高跟鞋”。
的確,將近1米7的身高、一頭披肩紅發、踩著細高跟、香煙幾乎不離手的雷納,無論怎么看都和人們傳統印象中的英國精英政客相去甚遠。不過,這位黨內同僚眼中“工會女孩”也和現在的首相斯塔默一樣,剛一進入議會,就在工黨的內部混亂中駛上了政壇快車道。
2015年,工黨選出了黨內左翼科爾賓成為新任黨魁。在這次選舉中,雷納站錯了隊,選擇了科爾賓的對手伯納姆。但是,2016年的脫歐公投改變了雷納的命運。雖然工黨大多數議員都是脫歐的反對者,支持留歐也是工黨的官方立場,但作為黨魁,科爾賓本人對于英國是否應該脫歐的立場非常模糊,也非常不愿意公開站臺宣傳留歐。當英國選民最終選擇脫歐的公投結果出來,科爾賓馬上就被工黨同僚憤怒的聲音淹沒。
2016年7月,工黨影子內閣成員因為抗議黨魁科爾賓在公投前對于留歐宣傳的消極態度大面積辭職,已經幾乎無人可用的科爾賓旋即任命了剛進入議會一年的雷納進入影子內閣擔任影子教育大臣。很快科爾賓就遭遇工黨議員的正式彈劾,激活又一次黨魁選舉,工黨超過兩百名國會議員中支持科爾賓留任的只有屈指可數的18人,而雷納就是其中之一。
不過,由于工黨的黨魁選舉機制和保守黨不同,普通黨員、注冊支持者和工會成員代表都可以參與普選投票,在任議員并沒有更大的投票權重。最終科爾賓在普選投票中險勝挑戰者史密斯,保住了黨魁之位。逃過一劫的科爾賓投桃報李,這次站隊正確的雷納坐穩了影子教育大臣的位子。
有感于自己掙扎于底層又最終被迫輟學的青少年時代,雷納在任上提出了類似于英國國家醫療服務系統(NHS)的“國家教育服務系統”概念,倡導建立一個從托幼階段直到成人教育的全免費公立教育體系。雷納在提出這個宏大計劃時不無動情地表示:“高質量的教育是一種公共產品,應該對所有人在一生中免費開放。每個孩子、每個成人都很重要。建立這個系統目的就在于打碎在學習這件事上所有的藩籬。”
但是,彼時英國已經陷入無休止的脫歐爭拗之中,雷納在教育領域的宏大計劃已經少有人在意。2019年底,工黨在大選中慘敗,英國最終完成脫歐,對雷納有提攜之恩的科爾賓也難逃下臺命運。
基爾·斯塔默和安吉拉·雷納
從副黨魁到副首相
2020年,工黨再次舉行黨魁選舉,在提名階段,雷納的呼聲很高。在英格蘭北部一潰千里的工黨看起來也確實很需要一個北部老工業區土生土長的領袖帶領工黨重新深耕自己的紅墻票倉。這次雷納選擇了謙讓,她宣布自己只會競選副黨魁一職,而把競選黨魁的機會讓給了同樣出身大曼徹斯特地區的合租室友麗貝卡·朗-貝里。
這次謙讓,給雷納的仕途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好結果。雷納在五人參加的副黨魁選舉中沒有遭遇太大的挑戰,成功當選工黨二把手。不過,她的好姐妹朗-貝里在黨魁選舉中則不敵風頭正盛的斯塔默。隨后朗-貝里短暫被斯塔默任命為影子教育大臣,但僅僅兩個月后就因卷入反猶言論爭議,被踢出影子內閣。之后朗-貝里在涉及《2020冠狀病毒疫情法案》的投票中頂住黨鞭命令反叛工黨立場,自此就被徹底排擠出了工黨的一線。
但雷納的身段就顯得柔軟一些,工會出身、深耕北部的她其實和倫敦背景的大律師斯塔默也有諸多政見不和,但她并沒有過多卷入工黨過去四年多的內部派系爭斗。再加上她的副黨魁之位是黨員普選而來,斯塔默手腕再高也沒有辦法把她排擠出影子內閣。
在反對黨副黨魁的位置上,雷納更多地將炮火對準了深陷丑聞的保守黨。有一次,她在公開發言中用極其激烈甚至粗魯的語言攻擊保守黨內閣里都是一群“恐同者、種族主義者、厭女癥、伊頓公學畢業的香蕉共和國人渣”。這種潑辣的勁頭甚至讓斯塔默都只能選擇保持距離,但是不得不承認,雷納這種“報仇雪恨”一般的語言風格,讓那些受夠了保守黨執政期間經濟低迷又丑聞頻出中下階層英國民眾大呼痛快過癮。
2024年大選前,雷納作為副黨魁代表工黨參加了兩次電視直播的辯論,她在保持攻擊保守黨火力的同時,也很好地解釋了工黨的稅收和開支計劃,澄清了民眾對于工黨上臺后就要大幅度加稅的疑慮。辯論后的民調顯示,雷納在有七個黨派代表參加的辯論中表現排名第二,僅次于改革黨的法拉奇。她的性格和表現,正好與性子不溫不火、常被標簽為“無趣”“冷酷”的斯塔默互補。
本次工黨雖然以明顯優勢贏下大選,但英格蘭南部保守黨的票倉其實大都是受到自民黨和改革黨的雙重擠壓而丟失,被工黨奪下的很少。工黨的勝利靠的還是大規模收復了英格蘭北部老工業基地的紅墻選區,而這里的選民大都是雷納的同鄉、同志和同頻者。對于斯塔默那套來自牛津和倫敦的嚴謹大律師語言他們不感興趣,反倒是雷納這種底層的背景和潑辣的性格更為吸引他們。在某種程度上說,正是雷納的人生和政壇經歷重新燃起了北部選民對于工黨的激情和信仰。英國媒體大都承認,雷納的出現補齊了斯塔默的短板,為工黨拿到了斯塔默永遠難以吸引到的那些選票。
工黨勝選后,雷納很快就被斯塔默任命為副首相,而工黨也組成了英國歷史上第一個女性占據50%名額、實現真正性別平等的內閣。斯塔默領導的工黨在過去幾年間清洗和邊緣化了包括前黨魁科爾賓在內的一大批激進左翼政客,其自身的政綱正逐漸走向更溫和、更專業化的中間路線。但是工黨依然不可能脫去自身根植在工人和工會運動中間的紅色底色,雷納如今的角色,就代表了斯塔默和工會的和解,也是工黨在新時代施政中能繼續為北部工人階級利益發聲的保證。
16歲輟學當媽,37歲做祖母,年少一度深陷在酒精、煙草、性和極端貧困中的“問題少女”雷納,最終逆襲成為了英國副首相。雷納的故事固然勵志,但是轉型后的工黨究竟要如何平衡各方利益開啟平穩施政,并兼顧公平和經濟增長,讓自己真的能變成一個服務于各階層民眾的執政黨,則仍是斯塔默、雷納和工黨新內閣要面對的難題。
(作者系政治評論人,英國劍橋大學社會學系博士候選人)
作者:曲蕃夫